《光明日报》/汤世杰/《依偎着,依偎着》/双柏县/散文

日期:2023-01-30来源:转载点击:671 字号: 手机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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汤世杰,著名作家,湖北宜昌人,1967年毕业于长沙铁道学院铁道工程系。著有《汤世杰文集》五卷等。云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。国家一级作家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。云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。

来源:《光明日报》2017年10月12日第八版

依偎着,依偎着

汤世杰

依偎着哀牢,一夜眠觉所见的晨光,是查姆湖上几只水鸟凫于一碧清澈的悠游。秋日的天光水色叫水鸟徐徐蹚开,身后拽一道没于远方的扇形波纹,细密,且闪亮。偶尔,它们会发现了什么似的倏然飞起,带着些淋漓水滴轻掠湖面,尔后再次降落,游艺秋水长天——不知怎么的,有一些遐想,好像那时就已悄然启程。

哀牢藏诸史籍,少说已有几千年包浆,既是座北南绵延千里的大山,也是个散作云烟的古国,还是一册有别中原的神话,“虎笙文化”至今潜行乡野。而双柏一名,倒像以两株翠柏搭起了哀牢山的北大门。古国神话皆已杳远,山却仍在身边。那些天,我日里依傍哀牢而行,夜来依偎哀牢而眠。对明天的一抹微亮心思,就在天地行将沉落于暗夜时,升腾于一片幽寂与朦胧中。

依偎,或作偎依,二者同义,皆为紧挨着,或亲密地倚靠着。想起这两个字,原意只在紧靠着哀牢山驻足或行走。不意久违这显见的亲昵,细读竟有些耳热心跳。如今的俗常人事,真称得上依偎的依偎,大抵已属奢望。而“天生烝民,有物有则。”(《诗经》)“里仁为美。择不处仁,焉得知?”(《论语》)念及以一行人之微末,行于哀牢山之磅礴,及曾经铃声叮当的千年马帮,来自江南融于边地之先民的筚路蓝缕,心思顿时浩大起来:曾经的依偎早成往事,如今的人们,与那座大山又在怎样相处呢?

头一站,落脚于爱尼山乡大岔口一素朴院子,“爱尼山药膳庄园”。也好,依宋代学者蔡元定“为人不可不懂地理和医药”一说,欲读懂哀牢,从药入手或是捷径?爱尼山乡的李冬梅女士敏捷干练,早把庄主杨国飞请来聊天。他四十出头,魁梧壮实,眉目间倒读得出些机灵。原先他有车有房,跑跑运输,亦略有积蓄。几年前偶尔得知了点消息,方知连药名皆可入诗的重楼、续断、黄精、佛手、砂仁之类,就出自生养他的大山,返乡心思萌动,便漫山遍野地去寻。父亲和妻子闻听此事,责怪他是要败家。老家伙伴见了也笑说,你莫非疯了?他倔,直奔深箐老林,挖回五千株野生重楼小苗,着手人工栽种。又花了二万多元购得十公斤重楼种籽,出苗十万株六天售磬,获利竟达六倍。

传统世情中亦可觅出梦想。土地、种植,乃生命之本。中国文明原是农耕喂养大的。然世事轮回,贫弱中国为百年追逐的现代化之梦择路心切,回头一望还真亏待了土地。药即乐也。繁体的药字,乃乐字上面加个草头。岂料当初中医中药亦曾面临被废黜的荒谬。近几十年打工大潮汹涌,人去屋空,土地撂荒,耕种成了落伍的代名词。而杨国飞的一己寻求,演绎的恰是历史借助个体生命开启的一场返回乡土的大剧。他或不知,回归乡野早成世界潮流。由超模莎宾娜担当主角,引发票房旋风的意大利电影《你去过月球吗》,表达的正是回归乡野的感动,及对乡野山青水秀的向往。而土地终以母爱般的慈祥,引发了杨国飞们反拨式的冲动,诗意已隐藏其中:土地,不止生长林木庄稼,更是诗文的原乡。《诗经》《离骚》,唐诗宋词,传统文化根札于土地,重返土地即重返诗文,重返中国。要不,我们的后人或永世不知屈原王维李白杜甫李时珍孙思邈竟是何人。

亲近乡土的另一种执拗藏于民间,隐于血缘,那或可上溯至远古,耕读传家是为传统。几天后我方获知,多年前爱尼山岔箐村20岁的张国华,已揣着父亲喜欢重楼的种植梦,“脱却儒冠着羽衣,青山绿水浩然归”。一生偎于山间的父亲去世后,他试着扩种,却因不谙重楼喜栖林荫,未能成功。经验要靠积累,如同重楼,花果艳丽,药用的根茎却深埋地下每年仅长一层,方因状似层楼得名。十年后的如今,每年他仅出售种苗也收入可观。但防晒网下几丘半人高的优质野生重楼,任你出价近百万他也不卖,说一则是父亲留下的舍不得,二来岔箐乡亲也急需种苗,只落了个“张百万”的名号——从未来的梦退回现在的梦,梦中还是未来。

逐富之梦人皆有之。当贫困一语闻之心惊摆脱艰难时,杨国飞张国华们深藏山间的身影,倒如一缕光,重启了我对“依偎”的探究。所谓依偎,即人与人与天地的共生共处。“夫大人者,与天地合其德,与日月合其明,与四时合其序,与鬼神合其吉凶。先天而天弗违,后天而奉天时。天且弗违,而况于人乎?况于鬼神乎?”双柏经济早先多靠砍树,砍去的乃生养我者哀牢的手足毛发。违逆天意时序的“与天斗”或遭天谴,遑论持续?“先天”乃自然天成,道有常,不可违;“后天”虽掺有天、地、人意,唯体察、尊重,奉于天时地利自行调校,方可恒久“依偎”。天无需斗,况乎于人、鬼?

而身在乡间,难说真亲近了土地。真正的重返与回归,从来都是跌跌撞撞的寻觅,是身体更是情怀。那天在爱尼山,跟31岁的苏贤宝也聊过几句。他话少,坦言所种佛手今年陆续挂果,却销路难测。几天后,我穿过大片森林几座大山去到刘家村,方知他虽从没外出打过工,却因忙于种来钱快的烤烟,撂荒过大片土地。三年前经人指点、实察,才起心种佛手:一种食药两用,状若捻花,堪作供品的美丽果子。370亩自有山林,先开180亩。他个子小,每一锄都用尽“洪荒之力”。然头一次试种因管理失当竟告失败,亏得心疼。却心已笃定,知道错的不是地,是自己——你真用心了吗?来得太快的幸福变色也快,一如朝霞暮云。面对那片佛手林,料想当初他也像我那天在同一位置眺望如黛群山时,觉着叫山色洗亮的目光,一低眉便看到了近处,再低头更看透了自己。如伊朗诗人阿巴斯所说:

我丢失了

曾经找到的东西

我找到了

曾经丢失的东西

人生总是如此,觉悟之后先陷入困境,爬起来才找回自己。施肥他只用羊粪,自家百十头羊还嫌不够就买。前两天刚卖出的两吨鲜果经检测无任何残留物已远销台湾,收购者说过两天再来。小山村就此向远方伸出了美丽的“佛手”,将一派人与山的依偎之情,播撒得纷纷扬扬。

哀牢山严峻,却不乏温情。山若巨人,湿地为其肾,森林乃其发,巉岩为肌肤,溪箐是经脉,乃至有手足眼耳鼻舌身意。不同处的依偎亦自不同,无不可依可为。那天初到独田,见四围秋岭陡立,山下湍流深急,差可吟王安石“游衍水边追野马,啸歌林下应山君”句。一问,早先果然是名为“马道田”的古道驿站。而张骞经丝绸古道从西域带回的核桃,已种遍山野。原来独田虽自偏远却家底殷实,森林覆盖率达91.8%,人均数百亩山林,甚或高至千亩;就靠搞林产、畜牧、林果和林药,全乡已整体脱贫——真是地如核桃虽貌相粗陋,却有千转百回的头脑。去年,5.2万亩核桃方半数挂果,便产核桃700多万吨,户均收入达五万余元。听罢心里暗自一笑:莫非连核桃也有一份“古道还乡”之情?

山野何慷慨!但依偎从不是单向的。一如恋人的相依相偎,须得两情相悦。谁愿依偎一个瘦骨嶙峋的丑八怪呢?地处哀牢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,双柏深知于此,除引导农户“靠山吃山”,每年为生态保护的付出,竟有惊人之巨。

从古镇鄂嘉去黑竹山保护区,到海拔2500米的平和管护点时突遇大雨。山陡路滑车不能行,只好就近小憩。管护点13个人,那天除休假和外出巡山的,仅护林员王炳富在。泡一壶粗茶,他以大碗热腾腾相斟。说绕过院子边的篱笆,有小湖清澈如镜,可惜雨大不便前往。想起电影《你去过月球吗》里也有个小湖,夜里萤火虫聚集,明亮如月,影片以此得名。此刻立于檐下,听大雨哗哗摇撼山林。心想护林人或不曾听说过《瓦尔登湖》,却有高于梭罗的心思。天地冥寂。料想天堂门口也有一道那样的篱笆吧,往日插下的红白小旗静垂如花,岁月在那里似也驻足不发。王炳富24岁上山护林,转眼16年。家在半山,还有土地,媳妇和两个孩子,两个老人。逢休假回家,他是主劳力。每月扣除“五金”仅有900多元补贴,却以近乎无偿的付出,守护着那座大山。而双柏全境有近千这样的护林人,每月需支出上百万。世界就这样相互依偎着。即便人在远方,也照样在领取那份心意,包括我。没有鲜衣怒马,唯有贴心依偎——不止于身体的互靠,更在心的相通。

而大地堪称良师,传道授业解惑,以清风明月释道,以重楼佛手化人。面对一座山的忆万年修行,不知终其一生,我们要读破多少经书,才配跟她一起谈论生长轮回?张国华的岔箐村山路崎岖,县领导去看了看,便铺好了一段硬化路面,说是扶贫,实或心有天尊。苏贤宝为开地,人生有了一次小小完成。失败是一次。鲜果售出又是一次。积无数小完成,生命或可达臻宏大。种植中草药后,来往的人多了,杨国飞起心,乡上支持,“药膳庄园”应运而生,爱尼山就此敞开大门,他的日子也闹热起来。孤独乃一种现代病。早先他身手矫健,却灵魂腿软。奔行山中,孤独如影随行,家乡陌生,重返乡土才让他与家乡团聚。老家新哨箐村23户人家,21户由他提供种苗无偿帮扶,还签有最低保护价收购合同。当年说他疯了的伙伴,日前专意请他吃饭,说也想动手了。秋后乃种植黄金期,他两次免费办班培训,村民邻里涌来二、三百人,听他讲土地、时令,都忙疯了,哪还有孤独?因金钱、权力遭损的人世生态,正悄悄修复。真能抵抗人生不完美的,正是相互依偎着的温情。平时,几乎每晚,邻村老家被俗世冲散的兄弟都会到庄园来,谈笑歌唱聊天讨教。而大山旮旮旯旯里暗夜还浓,路还远。几盏灯火,温暖的正是人心。

离开爱尼山恰是午后。再过查姆湖,没看到那些或亦返回乡土的水鸟,惟见白云袅袅依偎山间。依偎着,依偎着……想起那部意大利电影,不禁自问: 哦,你去过哀牢山依偎过大地吗?

 

来源:楚山楚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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